我的故乡在江苏南通,老家的房子四面环水,只有一个码头,一条土路可以进来。流淌的河水皆有灵性,我尤爱西面的那条西河。
人生起始,河边童年。我的第一个记忆就是自己掉进了西河。朦胧中在西河边玩耍,去掰正在吃草的山羊角,羊生气了,猛劲儿一顶,我叽里咕噜滚了下去,“咯喳喳”,河里薄冰被压碎,刺骨的河水淹没了我,醒来时,已被母亲捂在被窝里。母亲说,她正在屋里纺纱,只听得屋外山羊与往日不同“咩咩咩”地喊,家里的小黄狗也突然进来咬住她的裤脚可着劲儿往西河边拉。“不好”,母亲看见河里冒着泡儿,奋不顾身跳进水里。后来,母亲告诉我,我出生时下着瓢泼大雨,天水接着西河水,我与水有缘。
去年夏天,我回老家,特地走到西河的对岸,看到河沿芦叶摇曳,不知名的鸟儿飞进飞出,高大的银杏、葱翠的桧柏和青砖小瓦的老宅倒映水中,当年落水的地方有一棵桑树,向河面倾着身子,微风吹过,树枝像少女的手摆动,桑果掉入水中,“噗”的一声,随即有鱼儿打个旋涡,咬了去,露一下嘴巴,又潜入水底,泛起一片涟漪。原来河坎的中央有台阶,逐级而下,河边有一个挑码儿——乡村野河的亲水平台,就是在深水中竖一个木码杈,搭上两块长长的木板,主要用途是担水。小时候,我经常和姐姐去河边担水,七八桶装满一缸,舀一瓢直接喝,甜甜的,绵绵的。儿时的快乐,都在这简简单单的挑码儿上。最开心的要数钓虾了,拔两枝卷心的芦苇叶,将软软的梢头打上活结,一枝扎上螺蛳肉,放在浅水处,轻轻地动几下,螺蛳肉散发出鲜美的气味,不一会,就有一只大虾“摇摇摆摆”地游过来,待它伸出双钳夹住螺蛳肉送往嘴边时,再将另一枝芦苇叶的活结从虾的尾巴处慢慢套进去,然后猛地一提,虾子被吊出水面,那张牙舞爪的样子甚是可爱。一只两只三只,放进木盆里,待钓上好几只了,再一起放回挑码儿深处的河水里去。后来老房子前盖了新房子,装上了自来水,经年风雨,原先河边的台阶已被填平,青草依稀。
生于斯,长于斯,如今立在河边,我竟然第一次琢磨起这一方天地来。这四面环水的宅地是怎样来的?规整的回字形河床,显然不是自然形成,而是人工开挖的,四面环水,集泥成垛,居中造屋,那是一处高地,甚或这里就是先人设计的城堡。如果沧海桑田,埋于地下,形成地层,被今人发现,说不定也是一处考古地呢!四周之水可以抵御外部侵入或干扰,反映了先民的安全意识。
从小就听说,这里原先并不是我家,而是宗族的祠堂,是我们这个姓氏祭祖议事的地方,是很久以前华夏大地社会组织形态,使得一个庞大的家族有序生存生产。东西两边河床对称,前立沟,后塘池,不能不说先人也讲美学意境。西河的岸边,也是我今日站立的地方,原先有一处车水篷儿——这早已不复存在的风景至今我还没有发现有影像存留,我亦无法用文字准确描述,记忆中,篷里有一个直径五米多的锥形木转盘,用牛拉动,有时也可以由二十多个壮劳力握着撬杆喊着号子推着转,转盘上的木齿轮带动转轴,转轴一头的轮子再驱动伸进河底汲水木槽桶的槽板,于是,河水被引上岸来,“哗哗”地顺着沟渠流进稻田……鸡犬相闻,牛耙互动,扬场打谷就成了乡村最生动的景象。我以为,如果说华夏文明源于黄河文明,那么农耕文化就源于河塘文化。择水而居,男耕女织,人间烟火,一切都在那流淌的水中。河汇天上水,水浇天下地,地长草木五谷。由此,它不只是一个平面简约的四方河塘,也是一个立体丰实的农耕文化符号。那么我又想,这河塘是由谁挖出来的,又是怎样挖出来的,距今又有多少年了呢?在刀耕火种、手推肩扛的年代,开这样的河塘是很大的工程,不是一个人两个人,一年两年可以完成的,这中间有多少故事?我的祖先或从中原迁徙到这里,发现此地甚好,歇下脚来,在河边栽上一棵槐树,于是风水千年,一个宗族便兴旺开来。
“一条大河波浪宽,风吹稻花香两岸……”中国人大都爱河,故乡的河可能很小,但在我心中却永远是一条大河。
西河就是这样。没有浩荡气势,也没有开阔远景,却别有风味,让人流连。春天,芦苇拔节了,剥几片鲜嫩的叶子卷成小喇叭,吹出清脆的旋律,飘荡在河塘和田野的上空,虽然只有简单的音阶,却也是童年最美的乐章。盛夏,河水高了,菱角开花结果,层层叠叠的菱叶铺满宽阔的河面,坐上木盆采菱角去,采呀,采呀,菱角在木盆里堆成小山,再向岸边划去,一不小心,盆翻了,人和菱角统统落入水里,引来岸上小伙伴一阵哄笑。入秋,芦穗簇拥,轻歌曼舞,卸妆的苇秆依然傲立,为西河筑起一道金色的屏障,我折下一枝芦穗挥舞起来,花絮飞扬,飘向空中,又落到河的中央。冬天,河里的水矮了,同住河边的孩子,有的敲打着从河里捞出的冰块,有的用小锹挖河床里的芦笋,那甘甜的带着一点河泥鲜香的味儿至今挥之不去。
今年春节前夕,我回乡看望老母亲,老宅如旧,然而西河却消失了。早几年,撤乡建镇,为方便人们出行,北面的河已经埋土成路,白天车水马龙,晚上灯火闪烁。原先的河边人家被集中安置到了镇上,我家的老宅因为不占道被保留下来。加快城镇化建设,土地越来越少,为了复耕,村委会研究决定填埋西河,土是从很远的地方用大卡车拉来的,几天几夜才把西河填平。刚填起来的地方,还没种庄稼,只栽了一行树,我为新栽的树培了几锹土。忽有一辆装满货物的大车“隆隆”而过,马达的轰鸣使我心头震颤。震颤,为西河的新生……(江苏省南京市纪委监委 完颜平)